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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万兵主编南方影视城第246期吕雪萱
吕雪萱短篇小说:娘家人!
吕雪萱
01
孟婉走出机场时,就看到一片黑压压接机的人群。从纽约一路同飞的维妮兴奋地跑过去,一众人等欢呼起来。那接机的人有老有小,是家族的喜悦。孟婉则站在原地向人群眺望,没见到家中的一个人。
她犹豫着向前走,一边心中盘算,如果没人来接,自己怎么回家。已经走进拥挤的人群,才见人群后面的角落里,孟渔叼着一根烟,正在有心无心地四处打量。
“小姑。”孟渔把刚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,叫道。
孟婉笑一笑。千里奔回家里过年的喜悦,清冷而孤寂地落寞下来。
孟渔的车开得很野,在三条路上转来转去,有时为了超车,都开到了人行道和马路的边缘。孟婉坐在车上,向外望去,见新建的一条机场大道笔直宽阔,路两侧萧索的树干都被缠上了彩灯,棵棵五颜六色,有一种繁华的世俗假象。孟婉的心中突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“这一路还好吗?”孟渔打破沉寂,问道。
“还好,你们呢?奶奶接回来了吗?”孟婉问道。
孟渔笑一笑,说:接回来了,在家呢!上午我去接的。
杜秋莲坐在床上,孟辉隆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木凳上,低着头,像一个山东人家的庄稼汉,宽宽的肩,头却垂着。见孟婉进来了,也不动,只抬眼看着,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喜悦和欢迎。杜秋莲也抬着眼,眼里也没有表情。
孟婉的脸便僵硬起来,一时不知说什么。回国探亲或者叫做回国过年的所谓喜悦,都凝固在这三个人直视的眼中,变成沉重和冷寂。
还是孟渔开了口,说:小姑把行李丢了。
孟辉隆这才说:怎么丢了呢?
孟婉知道,这就是欢迎辞了。
房间里很冷,杜秋莲穿一件压成格子的灰色羽绒服,颧骨凹陷处,竟成石头的形状。上眼睑下垂之后,两只眼睛就形成了三角之势。孟婉注意到,杜秋莲原来长在右眉上的一颗痣,不知何时淡下来,鼻翼的右边,却长出一块与右眉上的痣大小相当的黑痣,就好像那颗痣在杜秋莲脸上跳了两下,搬了家一样。
航空公司不作美,如果这时把箱子打开,有礼物派发,气氛也许会好一点。
孟婉随身的包中还有两盒在纽约机场买的巧克力,做的像雪茄一样,极精致。孟婉急忙掏出来,然而三个人看了看,谁也没说话。
孟辉隆亲自下厨,做了一碗面条,上面放着一枚荷包蛋,还有几缕韭菜。
吃吧!放点韭菜,可鲜了。孟辉隆说。
孟婉这才感到,飞了二十几个小时之后,神经紊乱的胃开始疼起来。
这一夜是腊月二十九。孟辉隆父子都睡了,孟婉才开始给杜秋莲清洗。杜秋莲一直没说话,只有当孟婉把她胳膊上的绷带一点点解下来时,才龇着牙表示疼痛。
疼吗?孟婉放慢了动作问。
好点了。杜秋莲这样说,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。孟婉终于在进门数小时之后,有了一点陌生的熟悉。她把眼皮垂下来,更专注地给杜秋莲解胳膊上的绷带。
杜秋莲的胳膊是圣诞节那天摔骨折的。那天老年公寓过节,人很多,本来地方就小,转不开身。杜秋莲陈述说:然后我就摔倒在地上,这只胳膊压在身子下,就骨折了。
这个药,是小胡同里刘大夫家的,祖传祕方,好使。杜秋莲一边看着孟婉小心地把老布膏药贴在自己胳膊上,一边说。
下一个工作是给杜秋莲擦身体。
怎么短裤是红的?孟婉吓了一跳。
不知道。杜秋莲直着眼睛说。
没看医生?
问过大夫了,说是活血活的。
孟婉用热水仔细地清洗着母亲的身体,熟悉而衰老的身体。许多油画画过这样的身体,带着沧桑和悲凉。然而这个身体是母亲的,不是油画。这两年来,杜秋莲老了很多。
02
第二天是大年三十。杜秋莲带来的包里,内衣都是老旧的。孟婉问孟渔:今天还有商店开张吗?
开到中午。孟渔说。
孟婉走在街上,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。记忆中的故乡虽然冷,却从未冷到如此地步,心中像坠着冰块一样。孟婉用毛呢大衣裹一裹身体,冷风却又暴怒般地把它们撕开。寒风无处不在,从所有可能的地方钻进她的头发、她的牙齿、她的细胞、她的骨、她的心,有一种置她于死地的执着。
街面的店铺狭窄而逼仄,老板一副没睡醒的模样,脸色苍白而浮肿,不耐烦地看着看价格表的孟婉。孟渔没进来,他站在门口的过道边,无聊地抽着烟。
“这时候谁家还开门?早关门过年了。你要买就快点,我们也要关门了。”老板娘大声地警告着孟婉说,一头油油的头发打着卷,已经换好一件大红的紧身棉袄。
孟婉便匆匆起来。孟渔过来说:就买三枪吧!名牌。
年夜饭是孟辉隆做的。厨房小,孟婉本想搭把手,却睏意袭来,此时正是美国的深夜。孟婉便拉过一个枕头,在杜秋莲身后躺下,也不盖被,只和衣睡着。迷蒙中听到孟辉隆说: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能睡。
饭菜已经摆在桌上,四个人、四个菜。孟辉隆父子坐一侧、杜秋莲与孟婉坐一侧,孟辉隆父子坐在床上、杜秋莲母女坐在小圆凳上。孟婉需要仰视,方可见孟辉隆的表情。
“没多做,四个菜,够了。”孟辉隆简洁地说。
“一个蒜苔炒肉、一个鱼、一个鸡,还有这个,扇贝。你见过这么大的扇贝吗?没见过吧!这是从俄罗斯带过来的。”孟辉隆说。
杜秋莲试图用筷子夹扇贝,却没有成功。孟婉急忙帮她。
“吃吧!”孟辉隆用眼角看一看母亲说。午夜来临时,孟辉隆和孟渔开始表现出激动。
给江西老林打电话,孟辉隆对孟渔说,人家还给你十条烟呢!
孟渔就叼着烟,歪着头开始拨号,然后把手机靠在耳朵上说:过年好,林叔,我是孟渔,给你拜年。哈哈……啊……挺好的……你等会儿,我爸跟你说话……
这时孟辉隆的手机却响了。孟辉隆的声音缓和些,却也不带什么色彩,听起来是个不远不近的朋友。
“是吗?我也是。我妹妹在我这里过年呢!”
放下电话,孟辉隆说,银行的一个处长,在党校学习时的同学,说是回老家了,同弟弟、妹妹过个年……大概也离了。这年头,都指不定的……不然回老家干啥……
杜秋莲吃完,就回到自己房间,孟婉收拾了碗筷。窗外是一阵阵鞭炮声,劈里啪啦爆豆一样。
孟辉隆换了一身新衣服,对孟婉说:“都是她给买的,从里到外,从来不用我操心。她家老太太可好了,什么都买得妥妥的,她出钱……”
“那挺好的。”孟婉附和说。
“等会我们就走了,你俩在家,想干什么干什么。”孟辉隆说。
孟渔这时也换了新衣服,在走廊照镜子。他身材高,青春年少,只是又熬夜、又抽烟,脸上淡淡地有了青色。
“……咱妈,谁也不行啊!孟渔也不行。”孟辉隆感慨说。
孟婉知道,孟辉隆指的是刚才的压岁钱。
吃过饭,孟辉隆就坐在杜秋莲的床边说:今年我给孟渔两千块压岁钱,他女朋友也是,这样我就花了四千块。
听话听音,孟婉忙从包里抽出钱来。她犹豫了一下。孟婉没有带很多钱回来。每次回国,都要花很多钱,买机票、买礼物,孟婉并不宽裕。她出国只几年,还在努力适应的过程里。这样想着,她拿出了一百美元,说:那我给你一百吧!
杜秋莲说:那我也给一百吧!
杜秋莲给的,当然是人民币。
父子俩谁也没说话,不动,也不接。孟婉只好站起身,把杜秋莲的钱也接在手里,华盛顿和毛泽东在孟婉手上,同时张大眼睛,望着孟婉。孟婉站也不是、坐也不是,只好打个折扣,把钱放在电视上。
03
“我这次回来,变化真大。”孟婉一边洗碗、一边说道。一路的火气都变成丝丝的寒气,在喉咙中沙哑着。
“散了两个家。”
“那头也散了?”孟辉隆的语气很惊讶。
“散了,有半年了。”孟婉说,依然低着头洗碗。
孟辉隆很长时间没说话。他不说话,孟婉也不回头,洗碗水撞到水池里,发出破碎的声音。
“那过年,他去哪儿了?”
“没地儿去……说今天半夜去清水县一个朋友那儿,开饭店的,夜里不关门……”
水龙头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呜咽声。这房子老而破旧,还是他们的父亲孟发本转业后到局里分到的第一处房子。外面的高楼林立起来,只有这栋小二楼残损破败地存在着。站在大年三十的灯火辉煌中,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。
“那小崽子……太不是东西……其实他也可以来过年……太伤我了……”
孟辉隆蹬上闪亮的新皮鞋,一边向外走、一边嘱咐说:“别关灯呀!大年三十关灯,一年都不见亮。点着,别关。”
孟渔这时穿上一件中式绸夹袄,亮黄色上面印大钱的。外面套一件半长的棕色水獭毛大衣,散着襟怀,一边走、一边说:我也走,一起走。
孟婉浅浅地笑笑,说:你又去哪里?
孟渔说:我去打麻将,我们玩通宵的。
父子俩走了之后,热水也烧好了,孟婉开始给杜秋莲洗澡。见杜秋莲的绒线裤的腰带都松了,不知谁给她缝的,松紧带都是一截截拼上的。孟婉就问:这是谁给你缝的?
忘了是哪个保姆了。杜秋莲抬眼望望说。
哪个保姆对你好呢?孟婉手下忙着,口里问。
保姆?杜秋莲沉思了一下。
哪个也不如你对我好。
孟婉用力擦着母亲的后背,却并不脏。母亲只是有时小便失禁,有一股酸酸的老人味。
冬天的夜晚,躺在这个对母女来说陌生的床上,杜秋莲终于开始说话了。
老年公寓有个老张太太,她七十岁了,大儿子离婚了,小儿子也离婚了。年下,她说要跟我回家过年,我想我还不知去哪儿过年呢!杜秋莲声音平淡地说。
小弟的家,你再没回去过?
回去过一次。里面黑乎乎的,养了一只大胖猫,没事他们就给它买火腿肠吃。到处堆得满满的,没个落脚的地方。
那……老年公寓好吗?
还行吧!开始我跟三个老太太一个房间,后来一个回家了。她好,还有个房,说还种了花,就是腿脚不好,腰弯得能够着地。
电话响了,是小弟打来的。
喂……孟婉在杜秋莲的声音中听到了欢喜,这是第一次,在她回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后。
我挺好。你呢?孟婉听到母亲问候着小弟,孟婉在厨房里,听到母亲压低的声音。
孟婉,小弟跟你说话。杜秋莲把手机递给孟婉。
姊,是我。跟你说一声,有点见外,但是我的心里话,新年快乐,心想事成吧!
你在哪里?孟婉捂住嘴说。
我在火车站。我去小军那儿……他在清水开了一个饭店……我也没地方去……范晓兰把门锁上了,我也进不去了。我就去清水吧!
孟婉一时无语。小弟那边沉默了一下,大着嗓门说:没事,我没事,咱能见面。你不是还去清河吗?我跟你一起去,咱们在车上见面,还能说说话。
自从父亲去世后,小弟就开始挣钱了,但他花的比挣的多。年龄一年年长,嗓门也越来越大。好像身体里只有一条嗓子,直直地上来、直直地下去,没有温和,多的是沙哑。小弟长成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了,身子却没有那样的壮实。
初三,机场终于通知孟婉的箱子到了。
孟婉把箱子平放在走廊地上,弯下腰打开箱子。孟渔站在边上,低头向孟婉的箱子里望。孟婉便拿出给他们的礼物,然后抖抖一件白上衣,问杜秋莲:这个给芳芳怎么样?
孟渔龇龇牙,说:小姑你从哪儿淘来的这些?这个谁穿呀!
孟婉展开看看:挺好的呀,还是名牌呢!
孟渔说:没人穿,你去百万服装城看看就知道了,什么没有哇。这个……他摇摇头,没人穿……
晚上听到门响,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来。孟婉连忙迎到走廊,见一个穿白色裘皮上衣的年轻女子,面如桃花,站在门前。孟辉隆一脸笑容,扶着那女子说:喝多了,醉了。
我没醉。女子娇声道。
门厅里的灯光中,那女子一脸浓妆,黏着极长的睫毛,一身银白照得雪亮。孟婉便用眼睛看孟辉隆。
孟辉隆说:这是你嫂子,芳芳。
孟婉就叫了“嫂子”,心里好生别扭。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女人,而且,不知怎么回事,段雨娇的脸在眼前闪了一闪。虽然她对不起孟辉隆,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嫂子。
正恍惚间,又听那女子说:早就听说妹妹回来了,我说来看看,你哥不让我来,说你在倒时差。
孟婉连忙转身,把那尚未打开的精致巧克力,连同化妆品、保健品,端了过来。
哎呀,妹妹,不用、不用。芳芳说,只一个劲儿用眼打量这件老房,并不接孟婉端着的礼物。
孟辉隆就对孟婉说:放那边吧!孟婉就把一应物品放在桌上。
我还是第一次来……不让来……芳芳翻着睫毛,笑着说。这房子真是……没装修过的就是不行,跟小学教室似的。芳芳左顾右盼地说。
杜秋莲连忙将身边的小竹篮拿过来,里面装满瓜子、花生、松子之类。芳芳就把瓜子、花生剥了皮,放在手心中喂杜秋莲。杜秋莲笑一笑,张口吃了。芳芳又喂孟婉,孟婉便窘得红了脸,也不知怎么张口。芳芳便催促着,手更近地靠近孟婉的唇。
孟婉见那是一双关节粗大生硬的手,手本来并不大,却不柔软,还有些冷水冻过的红色。
我是政协委员。芳芳说。
她说得很突然,孟婉吃了一惊。
那很好呀!孟婉微笑说,自觉有些虚假的奉承、造作的欢乐。出国几年,她已不在意这些了,但女子却格外在意,并伸手在大红的包包里掏来掏去。掏出来的,是一个红色小皮本,打开了,上面写着:安树区政协委员阿庆嫂食品公司董事长。
三人正闲话着,孟渔也回来了。见过芳芳,说过拜年的话,孟渔就靠在门框上,一条身子软绵绵地打着弯,一边看着孟婉给他带来的糖,一边问:小姑,这个词在英语中是什么意思?
芳芳便转过脸说:你去美国好几年,一个字都不认识?
孟渔就嘻嘻笑说:忘了、忘了,只打工。
芳芳说:那在中学时也没学?
孟渔又笑说:那时哪会打工,只会打架。
芳芳就说:我说你哥没正事,孩子没安排好。我刚要谈一个大项目,等拿下来了,让你当经理。
孟辉隆对孟渔说:还是你芳姨想着你。
孟渔就笑说:谢谢芳姨。
孟辉隆催促芳芳离开,说:走吧!还去不去喝酒了?
芳芳转身看看孟辉隆,说:来看妹妹了,当然要说会子话儿,你着什么急!这会子那酒席也散场了,不去了。
孟辉隆无话说,只好在靠门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。
孟辉隆这套房,是孟发本留下的。还有一套大房子,杜秋莲作主,分给了小弟。也因为这个,孟辉隆和小弟翻了脸。
按规矩,大房子本来应该给长子,杜秋莲偏爱小弟,次子就上了位。中国一向的长子文化,在近年改变很多。杜秋莲的理由,是小弟结婚就同他们二老住在一起,以后她也会同小弟一起过日子。并没想到有一天会搬出家门,住进老人公寓。
转天孟婉要去清河看婆婆。她说:我就去一天。
孟辉隆说:人家怎么也不能让你只留一天,总要住一个晚上。你买票了吗?
孟婉说没买,去火车站再买。
孟辉隆说:那可不好买,逢年过节,买票最难。这样,他叫着:孟渔,给老张打个电话,给你小姑买张火车票。
孟婉犹疑一下。孟婉说买两张。
孟辉隆就挑一挑眼睛。孟辉隆长一双薄薄的双眼皮,眼角略略向上,所以眼睛一挑,颇有深意。
孟婉就说了实话。她说:小弟跟我一块去。他在清河有个小商摊,卖飞利浦小电器,正好过去看看。
04
孟渔的车是白色的,在黑漆漆的马路上格外醒目。北方城市的冬天,因为取暖烧煤,空气中总是飘浮着一层雾气,出去走一圈,脸上能找到细小的黑色颗粒。
孟渔把车停在几条街道之外,说:小姑你自己走过去吧!火车站前面不好停车。
孟婉就拉着一个小箱子,两个毂辘哗啦啦地向前走。街两旁是低矮而破旧的小商铺,一家连着一家。有人在寒风中烤着白薯,烧出一股甜香味儿。大街上满是栏杆,左一条、右一条,把街道分成不同区域。
来往的行人匆匆,多是用编织袋或帆布袋肩背身扛,越加显出孟婉的格格不入。其实孟婉是宁可像他们一样肩背身扛的,因为入乡随俗,才能保证安全。
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表现自己的独特性。独特性这东西并不好,因为它会引人注目。孟婉年轻时曾经特立独行,后来栽了跟头,才知道平常有多么可贵。
孟婉一路往VIP绿色通道走,心里竟是怦怦地狂跳。人群攒动,她很好奇地看着身边的人。与小弟约好是在这里见面的,不知这一年多小弟的变化如何。
有几个人的背影,她都以为是小弟,转过身却不是。孟婉的内心突然升起又想见、又怕见的情绪。
终于在最上一层台阶见到小弟,看背影她就确认了……比以前瘦,穿棕色条绒裤子,正在打电话。那一条嗓子好像破了一样,在风中刮来刮去,又直又硬。小弟回过头来,也是那样一张脸,没有笑容,鼻子和颧骨分成了几块石头的模样。
过了VIP通道,小弟才问:你怎么还买VIP?孟婉说:哥给买的。
小弟立刻反弹:他买的?多少钱?我给他。
孟婉说:我给过他了,他不要。
孟婉是给过,她把钱放在孟辉隆卧房中的桌子上。她感到他们好像都不愿伸手接钱一样,不知道是因为钱很渺小,还是高大。给孟渔压岁钱的感觉很不好,但那钱在第二天不翼而飞,孟婉反倒松了口气。
孟辉隆这次却没有接受,他把钱又送回来,说:给什么钱?你还买了那么多礼物给我,我怎么给你钱?别给了,大过年的让人心中添堵。
孟婉知道这是孟辉隆的真心话,就不再坚持。说到底,孟辉隆是哥哥。
小弟与孟婉坐得隔一排,两人面对面地坐着,一时无语。小弟原来年轻白皙的脸上,突然之间满是沧桑,竟有一层浅灰色的气雾,大概就是相书上说的晦气。
下了车,孟婉见到张家弟弟等在车站,本来想约了小弟一同去婆家。小弟执意不去,只说去商场看生意,有人招待他,可以在小旅馆住。张家弟弟也不谦让,也不说请小弟去。孟婉一时无语,只好看小弟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。
婆婆依然是老样子。开门之后倒伸头往孟婉身后看,说:不是说小弟来吗?怎么没到家里来?
孟婉感叹,这一家只有婆婆一个是明白人。把礼物分完了,吃了婆婆准备好的饭菜,一家人就说到婆婆要去美国探亲的事。
张家弟媳说:嫂子你们都出国了,还留着房子干什么?抓紧卖了吧!
孟婉从没想到卖房子,就抬头问:为什么?
弟媳说:妈妈去美国,签证的时候,需要银行押金。押金不够,签证就办不下来。然后笑笑说:妈可什么都准备好了,四季的衣服都是新置的。
孟婉没回答,她感到很累。婆婆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,床单洗得雪白、被子做得柔软,孟婉睡在婆婆身边,也没说几句话便睡着了。
早晨婆婆说让小弟过来吃饭,孟婉便开始给小弟打电话,却打不通,说是欠费关机。孟婉便出门找电信局,想给小弟的手机充值,转了几圈也没找到,只好打电话给孟渔,让孟渔先充值,回头再给他钱。孟渔有点不情愿,孟婉就不再说话……
一直到下午,小弟来电话了,说他手机有钱,只是如今漫游就不能用了。
下午婆婆做了几个菜,说让小弟过来睡沙发,这样明天一早,姊弟俩就可以一起上路。小弟拎了一箱橘子、一箱苹果来敲门,吃饭时坐在最里面,一边吃、一边说:真好吃,好久没吃到家里的菜了。
吃过饭,几个人坐在厅里聊天。张家弟弟说起他姑父的车被扣的事,是找孟辉隆托人要出来的,姑父让张家小弟给孟辉隆送人情费。
张家小弟说,在电话里听孟辉隆的声音,又响亮、又有磁性,以为是个高个子,见了面个子并不高。满屋都是应酬的人,“孟处、孟处”地不离嘴。本来还想请他吃饭,一看那架势,根本排不上。
张家小弟满怀崇拜地这样说时,小弟就低头看《青年文摘》,一声也不吭。只是中间很响亮地咳嗽过一两次,声音很大,与张家小弟娓娓叙述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。
突然听到厨房里张家弟媳妇儿叫道:张小弟,你他妈的……
小弟就用很清晰的声音说:哎,她骂人……
张小弟依然说着他的话题,声音就小下去,并不理会媳妇毫无家教的表现。
婆婆也不理,只装作听不见。孟婉想起婆婆以前说的话,只能不理会。你理会了,就要吵架,日子过不过?要过,就只能不理会。
孟婉知道“不理会”这三个字的含义有多大,小弟却不知道。如果他知道了“不理会”的含义,说不定此时还在家里过年。如今哪一家不是女人作主?尤其与婆婆同住的,男人要想让母亲安心,就要学会“不理会”这三字经。
来也匆匆、去也匆匆,孟婉倒也没太感伤。婆婆到底不是亲妈,所以温暖一下就各自散去。姊弟俩下楼打车绝尘而去,心里明白,如果张拓回来,当是另一种情景。
昨夜婆婆问起儿子时,把脸扭到一边去。孟婉很想伸出手去安慰她,却没有,生硬地把感情压回去。安慰是好的,但如果这种温暖的安慰,让婆婆在过年时泪眼婆娑,就是不好的了。
孟婉很懂得有时不能滥情。滥情的结果并不好,理性才是解决问题的出路。这个家不太重视教育,但在张拓考上大学之后,有了很大改变。一个平常人家,突然出来一个读书人,还因此博得好前程,让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多了一份了解和出路。
能把妞妞嫁过去吗?张小弟问。
孟婉很惊讶:嫁过去?嫁给什么人?
找一个人嫁。
如果嫁的人不了解,你放心吗?你可就一个女儿。
张小弟便把脸扭过去,面对着墙。
孟婉和小弟上了火车,小弟坐在座位上一直发短信。孟婉不用手机已经十年,却并不排斥他人沉湎手机,她就坐在座位上,望着窗外风景。
后来谈到一些事,孟婉说:我觉得你变化满大,别人聊天,你不参加,还挺会杀风景的。
小弟就一拍手机说:有些事情你大概不知道,他在江城受骗丢了五万块,我动用了几十个人,在他住的地方附近地毯式搜索。如今他却忘了,只管冲着有钱有势的去了。难道我没费过心,没竭力地帮过他?他怎么一个谢字都没有,真是狗眼看人低。
孟婉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,原来故事里还有故事。面对这样的事,孟婉一向缺少评判的能力,各人有各人的造化,凭他们去吧!
很快到了江城。孟婉心里着急想看到杜秋莲。她走的这一天一夜,也不知孟辉隆出门没有,妈妈一定惦记她了。小弟却不着急,只说饿了,吃点东西吧!
他们走进离火车站最近的麦当劳,永远是拥挤的人流。在这个舶来食品的聚集地,如今不仅有拥挤的人流,还有大包小裹,人们携带它们、安置它们,于是这里又成了许多包裹的集散地。
孟婉看见有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年轻情侣,看盘子他们就餐已经接近尾声,就对小弟说: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排队叫食物。
人流很长,孟婉感到自己几乎窒息。终于端着两份食物回到小弟那里,小弟居然还站着。情侣的盘中空空如也,但是他们坐在那里闲聊、调笑,做情人间无聊的游戏,而身边的椅子上赫然站立着几个包裹。
你好,能把你的包放在别处吗?孟婉客气地问,我们想用这把椅子。
不能,我们还没吃完呢!那年轻人说。
孟婉感到手中的托盘沉重起来,几乎不能托住一样。几天来,她心中堆积的种种不适,终于变成愤怒,突然爆发了。
我需要这椅子,这是给人坐的,你能把它给我吗?
不能。那年轻人说。
服务员,孟婉大声叫道,我要用这把椅子。
年轻的服务员鼻子上长着青春期的红豆,胀红了一张脸,看看孟婉,又看看那年轻人。
这个……嗯……这个我不能……他嗫嚅说。
那就叫你们经理来。孟婉大声说,果断而坚决,好像上战场一样,义无反顾。
那服务员一路小跑到柜台,找出一把小圆凳子,对年轻人说:大哥,麻烦你把包放在这上面吧!出门在外,都不容易……
孟婉终于坐了下来,但胸中的愤怒却拥挤着,充满着她的心。她感到胸膛里满满的都是热辣的液体,她吃不下,就把自己的一份推过去给小弟。小弟全都吃了,他看起来像好几天没吃东西的人。
孟婉突然很怀疑小弟跟着她来到清河,究竟有没有一个小摊位、有没有一个叫老孙的生意人。也许小弟只是为了陪她来一趟,自己住在小旅店里。他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,有人请吃饭,吃得脑满肠肥的样子。
两人默默地坐在麦当劳里。身边的情侣在他们坐下之后不久就走了,刚来的也是一对年轻情侣。大年底下,返程的多起来,刚刚过了一个年,看起来个个衣着光鲜,什么都是崭新的。然而孟婉不知道他们年轻的身体里、光鲜的衣服下面,有多少老旧的东西正在发酵。想到这一点,她突然有些感伤。
走吧!吃完就给后面来的人让地方。她说。
小弟慢慢地站起身,好像不愿意离开一样。
走进寒风中,孟婉是有家可归的,心里又惦记着杜秋莲,不知她走的这一夜过得好不好。
你去哪儿?她问小弟。
小弟用脚尖踢踢地上的积雪。北方的冬天,积雪是不融化的,践踏的人多了,看上去污黑,全没了最初自天而降的纯洁。
小弟说:你走吧!眼睛也不抬一抬。
你究竟去哪儿?孟婉又问。
我去洗澡。
大白天洗什么澡?
就是去浴池,那里有住的地方,还能吃饭。
小弟突然振作起来。
姊,我有两张票,你跟我一起去吧!
我不去,我还得回去看妈。孟婉低下头说。她的脚也触到了那块雪,那块污黑的雪。
那你回去吧!小弟说。
你先走。孟婉说。
小弟便朝着那一排大牌匾走过去,一边走、一边招手。他整个的身子扭过去一半,又扭过来一半,是一个进一步、退两步的架势。风一阵一阵吹过来,好像要把他生生吹走一样。
孟婉不知是风的力量,还是心的力量,她突然感到胸口窒息,好像许多只手把她的心向下拽、向下拽,拽得她撑不住,就伸出手抓住身边的栅栏,红色的栅栏。身子慢慢滑下去,终于跌坐在那堆乌黑的雪上,哭了起来。
05
孟婉回到家里,孟渔在,说:你总算回来了。我看奶奶一天了,好闷。
孟婉说:你爸呢?
孟渔说:去芳姨那儿了,我也要去格子那儿,她家等我呢!说着快速地穿衣、穿鞋。
孟婉说:戴上帽子吧!天冷。
孟渔说:我从来不戴帽子和手套,麻烦。
杜秋莲看看孟婉,说:都挺好的?
孟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,都包括了:婆家、小弟……孟婉就一一回覆说:都挺好的,你呢?
杜秋莲说:你哥哥照顾我,跟你一样好,也给我洗脸、洗脚。孟婉想到孟辉隆偌大的身材,蹲在地上给杜秋莲洗脚的样子,不免莞尔。
孟辉隆其实也是个孝顺的人,只怨杜秋莲生了两个儿子,既生瑜,何生亮,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分歧。
晚上孟辉隆回来,孟婉就讲了小弟去住浴池的事。孟辉隆说:都混到这份上了。语气中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唏嘘,孟婉自作多情地听出了感慨。
一个人能感慨别人是好的,感慨其实是对人生的宏观态度。人对人最怕的是较真,一旦宏观了,就看开了;看得开的,其实就是原谅了。
说到在麦当劳与人吵架,孟渔却笑说:这年头谁还吵架?我小叔都收手了,小姑你倒气不平了……还找人家管理人员,你那是外国那一套,在咱们这儿不灵。这要是我,伸手把他拎起来就完了。
晚上孟渔走了,孟辉隆却没走。母子三人挤在杜秋莲住的小屋里聊天,孟辉隆心情好起来,与孟婉到达的那一夜判若两人。
孟辉隆说:再过两年也退休了,退了休想去山东一趟,去孟家庄看看。都说我们是亚圣子孙,当年太爷爷也是挑着担子来闯关东的。听爷爷说,一根扁担,前面一个儿子、后面一个儿子,中间还走失了一个……就跟电视剧《闯关东》是一模一样……一共三支,那一支也不知死活,没有电视剧里那么幸运,所以后来就只有爷爷和二爷爷了。
孟婉还是第一次听孟辉隆讲家史。孟婉年轻时不太关心家史,耳边挂进来的一些,都是孟发本喝了酒后反复念叨的,出国几年,脑子像被清洗过一样,哪里还记得。如今孟发本已逝,孟辉隆倒接过老爷子的衣钵讲起来,这让孟婉又好奇、又亲切。以她女性的直觉,同时感到孟辉隆如今复杂的心情……说到底是一家人,你能说孟卫东不是孟家人吗?
孟辉隆说,第一件事就要去查家谱,了解一下当地县志。祖上到底是闻名遐迩的大户人家,说不定还有些沾亲带故之人。孟发本少年离家参加革命,根子割得着实是太净了。
兄妹俩正闲话着,突然手机大响,孟辉隆接过电话,尽管离得有一丈远,孟婉还是听见孟渔气急败坏的声音:“把他抓起来,你今天不把他抓起来,我就跟他拚命。他奶奶的,我跟他没完!”
孟辉隆并没感觉到惊慌,只是声音稍高一点,问怎么了。孟渔那边是格子接的电话,说一个年轻人刮了他们的车。
孟辉隆让孟渔接电话,态度温和又严厉,说:算了,你赶快送格子回家。然后就掐了电话。
孟婉对孟辉隆的态度很惊讶。如果换做她自己,一定会心惊胆战、紧张失态,苦口婆心反复劝说,说不定还会立即穿衣走人,赶赴现场。孟辉隆的态度倒像喝了一口白水一样自然,孟婉想,自己还是不了解哥哥,大将风度。
第二天孟辉隆回来,孟婉说要上街买书,孟辉隆就把电车月卡给她。
省一个是一个。孟辉隆一边递月票,一边说。
孟婉走出家门,独自一人走到街上。时至黄昏,天空开始朦胧的灰暗,走到拐弯处,见大院百货商店还在原来的地方,里面灯火灿烂,却没有顾客,显得十分空旷。
孟婉慢下脚步,向里面探探头,看见王辰穿一身白色大褂,正坐在高脚凳上,与另一个营业员聊天。远远望去,还是那样一张英俊的脸。孟婉的心就跳一跳,二十多年过去了,孟婉从江城到北京、从北京到美国,王辰却是几十年如一日,还在同一个商店里,坐在同一个椅子上。
孟婉的心里莫名地动一下,到底是守在家里好呢,还是背井离乡好呢?自己这么多年的煎熬,面貌已呈老态,王辰身材依旧、容貌依旧,好像没经过岁月一样。
这条小街也太熟悉。孟婉想起小时候,沿着这条街上学的情景。十六岁的花季,每天看到在路那边走的王辰,都心有鹿撞。那时孟婉喜欢王辰。不只因为他们青梅竹马,还因为王辰容貌俊朗,却安静,从来不像别的男生鲁莽冲动,用变声的嗓音高声喧哗。王辰也不追逐分数,让孟婉感到有一种莫名安静。
但她并没有想到,今晚她会在门外看他,生活已经改变了多少容颜。那时这一片还有许多飞刀树,春天来时,飞刀一串串落下来,落得遍地都是。前几年扩路,把好端端一片小树林砍没了,如今霓虹灯直接就照进玻璃窗。
孟婉回头望见老家漆黑的窗子,门上挂着“农夫山泉”的牌子。牌子太大,双扇门显得又窄又小。
能租五万块!孟辉隆伸出手指,意味深长地说。
你也没问问他,这些年都干什么了?吃的、喝的,还不都是老房子和妈的退休金。孟辉隆气咻咻地说。
你们大的就让一让,谁让我还有个不争气的。杜秋莲这样说,很苦恼的。
孟婉在黑洞洞的老宅门前叹口气,转身上了汽车。
市中心一如既往的热闹。人流滚滚,铁栅栏如一条大河绕来绕去,让孟婉无法穿越。本来是要去书店的,书店却在马路那边。望著书店的大门,只能随人流经过。走出很久,都没有横穿的斑马线,孟婉只好随着人流一直向下走。走过秋林公司、走过奋斗商场,医院,再往前就到了火车站,却依然看不到出口。
孟婉很后悔,没在立交桥那里钻进地下商城去,如今只好一直走,看哪里能横渡。医院那里看到栅栏,一伙人正钻进钻出。孟婉犹豫片刻,实在不习惯做这种事情,可是却不知何时能到达彼岸。只好叹口气,口中默念着“入乡随俗、入乡随俗”,一猫腰钻了过去。
过去了就是人海,人挤人、人挨人地没有空间。终于到了书店,电子字典都已更新换代,没有了她用惯的那种。功能太多,反而很多不实用,她看了几款,买了最简洁的。
下半年她准备去学计算机,需要一本科技英语字典。选好了便去交钱,一个烫花卷头的女人收着钱,并不同她说话,只对闲得无聊,站在她身后的同伴说:这个人是搞科研工作的。
又买了一些计算机辅助教材。还想买一些中文书,虽然背回去有些重量,但这是孟婉必须要的。在磕磕绊绊的英语中,孟婉越来越想念中文,好像那里是飘浮的灵魂可以着陆的唯一所在。
书店极大,到处都是书,好像菜市场一样物资过剩。孟婉最终选定的是四大名著,一套六元丛书,每本只要人民币六元,居然还是绣像版,翻看了几页,也没有错字。她不明白编辑质量很好的绣像版,为什么如此物美价廉。再看纸张,确实是廉价的灰黄草纸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《红楼梦》纸张倒好,雪白挺括,只是太沉,不知会不会超重。犹豫再三,还是选了六元丛书。
抱了一套廉价的四大名着出来,再乘汽车,已经负担太重,打出租车却也不好打。街上到处都是铁栅栏,像迷宫一样。好在这里是故乡,再变,孟婉也还能看出本来的模样。她抱著书、拖着一件呢大衣,在故乡的街头艰难行走。
乡音还是乡音,却让她感到嘈杂。一○三号无轨电车和一○一号都在一起,来一辆车,人们就一拥而上。她孑然一身,站在站台上,后面人们推搡着,好几次差点把她拥到另一个方向。
孟婉叹息,自己已经丧失了原来那种挤公交车的能力。想当年溜边、跟进、攀援、侧身、挤上去,一套程序行云流水,如今却傻木头一根,等着一个有秩序的文明上车。回头看看,身后又涌上来几十号人,知道等到天亮也是上不去的。
终于来了几辆出租车。一个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,大嗓门地叫着:去南卡,有没有搭车的?
孟婉急忙冲过去,两只手拎著书,大衣也敞开了,像一只突然会飞的企鹅……去南卡居然没有竞争者,不要运气太好!孟婉回国近十天,第一次感到上帝与她同在。
除了报告要去的地名,孟婉不说话。离家日久,口音已经不知不觉变化了,变化的口音容易出卖自己的安全。有时会遇见饶舌的司机,想攀谈几句,看孟婉沉默,司机就自动闭嘴。
到了南卡小区,大铁门上面有一些铁丝,像刺猬一样耸立着。尽管高度刮不到人,到底是刺一样的东西,扎进孟婉的心。每一步都很熟悉,却又不再属于自己,根一旦拔出来,就成了浮萍。然而有根的人真的那么幸福吗?
浮萍没根,倒有一种轻盈之美。孟婉想着,不知不觉到了六单元。
远远地望见一排排窗口,又明亮、又暗淡,中间一个阳台的窗子破碎着,从里面伸出一个粗大的排油烟机的管子,呼呼地冒着白气。到楼门前,孟婉抬起头,看管子旁竟是厚厚的冰,原来正是自己的家。
开门的是个老汉,进了门,见正厅里一张圆桌、一张长沙发,还有一个老妇人和年轻女人坐在那里。冬天,北方人都穿着毛衣、毛裤在家里。这家的女主人,想必喜欢多色彩,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几种线搭在一起织的,一圈圈的毛线裹在身上,个个都像小浣熊。
老妇人让孟婉坐在凳子上。孟婉抬头,看天花板已经露出水泥预制板的缝隙,心中未免戚戚然。这房子走时还是新房,阳光照得雪亮。
孟婉来之前,小弟已经来过电话,但这家人对房主还是表现出惊讶。孟婉说,只是过来看看。租客的女儿就说:在国外,多好。语气中有说不出的羡慕。孟婉一时无话。对于未知的事物,人们总是抱有好奇和向往,而只有过来人才能了解其中甘苦。
孟婉一身大衣,坐在直径一尺的圆凳上,抱着一落书,十分局促。主人没有让她放在某处,她就这样抱着。她说想看看房子,那年轻女儿就带她看看两边卧房。
孟婉见自己结婚时请木工做的家具还在,本来是原色的,老旧得快,如今站在那里,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。床还是自己的床,上面铺着不知是何人的床单。俗艳地皱巴着,像被霸占了的小媳妇儿。
孟婉的心难过起来,忍不住说:没想到房子这么旧了。
老人说:这都是多久的房子了,现在新房子多的是。
孟婉只心疼自己曾经温暖的家,说:早知如此,不如卖了。
老人便警觉起来,说这个房子卖不上什么价格,眼睛转一转,朝向老太太。
老太太说:就是,这么老的房子谁会买?
孟婉说:这房子也不过十年。
老人就说:十年也很老了,你没看这十年变化多快。就你这房子,举架又低、房子又没装修、地点也不是市中心……
孟婉争辩说:我上网查过,能卖到二十五万以上。
老人就摇摇头说:网上的东西你也信?卖不上,要我看,也就是十八、九万,二十万也卖不上。
孟婉就想起孟渔说的也就是十四万,十六万也卖不上,就笑一笑说:打扰了,我这就走了。
到了门口,那老人说:这么旧的房子,说实话,房租也不便宜。过去两个单元,比这个大一点的房子,房租还少五十块呢!那老太太就看他。
孟婉说:我不是谈房租的。把房子租出去的是我弟弟,我只是来看看房子。
回程出租车倒是好找。孟婉坐在车中,看十年前的小街,如今宽阔成一条可行四、五辆车的大道,灯火通明。光一束束照到车窗上,一个个光柱转动在孟婉的身上和脸上。沧海桑田,也不过十年光景,孟婉心中凄凉。
房子虽然不值钱,却也承担过人的温情和快乐。当年充满欢笑的家,如今物是人非,竟与自己无关一样。那个竹雕老人头还挂在墙上,动也没动,虬根一样的胡须也那么一根根或直立、或弯曲,还有风骨。只是涂上了灰尘,那两只眼睛都黯淡无光了。
也许张拓是对的。孟婉想,张拓的性格直爽简洁,绝不拖泥带水。移民一下来,他就要卖房子……人都走了,要那些干么?又不能回来住,留着都是麻烦。
孟婉却不能这么想,孟婉要为母亲和弟弟留个避难所。然而谁又会为她着想呢?最起码,阳台上安一块玻璃吧!那也是个家呀。
霓虹灯一束束照过来。这几天气温回升,地上开始现出湿润的黑色,光与潮湿之间有一种清冷。孟婉把手放在膝盖上,安静地坐着,她想,也许是有所改变的时候了。
孟婉没有告诉孟辉隆去看房子,她现在已经不想再与孟氏父子谈论这个房子了。这是个充满话题的房子、充满感情的房子、引起诸多想法和争论的房子,无论张氏小弟和弟媳、孟氏父子,还是小弟,在他们眼里,这个房子都是无用的,无用就是有用。又是无主人的,无主人,大家就都可以想一想。
卖了房子,给老人做银行抵押,办出国也好;卖了房子,赚些钱花也好;租出去赚钱也好,都是一种想法,房子对他们只是工具。但任何人都没有想过,孟婉留下这个房子的目的:这是一个家。
孟婉出国之后四处飘泊,一年搬家三次,饱受与房东争执的烦恼。或者在衣厂打工,累得直不起腰来,她脑海里回放所有温馨时刻,以支撑她把这漫长的一天熬过去。而那温馨时刻,就是在这栋房子里的笑声。
孟婉甚至还有更长远的怀想,在国内还有一处房子,如果有一天熬不下去,那就是她的安身之处……
这个不起眼的房子,是孟婉身后的支撑、遥远的梦想……
06
第二天,孟婉要带杜秋莲去查一下胳膊。掐指算来,假期已经过了大半,指日就要走了,心中委实放不下。
去医院必须通知小弟,因为杜秋莲的公费医疗和老干部证书都在小弟手里。小弟来时还带了敬儒,孟敬儒刚刚六岁,个子长得细高。
这是孟婉第二次见他,中间隔了好几年,所以一直没有深刻印象。每次见,都好像见的是另一个小孩儿。
孟敬儒已经穿上孟婉送给他的帽衫,是芥末绿色,印着黑色图案。前两天交给小弟时,小弟看了看,笑一下说:怎么买了个绿色的,还带帽子。
孟婉说,买时也没想这个。中国老传统,国外没这个说法,满大街小伙子都戴绿帽子。
杜秋莲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小弟,这一见比见孟婉还情绪激动,只差没流下泪来。见孟敬儒来了,把身边能吃的都拿出来给他吃。敬儒对这种老货色明显不感兴趣,吵着要买小食品。
孟婉就把门转过来,在挂在门后的黑呢大衣里掏一掏,掏出一把零钱递给敬儒。敬儒接了,一回身就没有了踪影。
小弟说:你给他钱干什么?他妈不让他吃那些有色素的东西。
果然敬儒回来时,嘴上挂着一圈蓝色,手里还捧着无花果、虾条、锅巴之类的。这次不说话,只是靠在床边上吃东西,一边吃、一边掉,一会地板上就有了渣子。
孟婉就提着抹布,一路清洗过去,撵得小弟和孟渔一路退。
孟渔说:小姑不用擦了,等会我来。孟婉不吭声,直到擦干净了。
给杜秋莲穿好衣服,下楼时十分隆重,孟渔和小弟一个在前、一个在后,挪动着杜秋莲的身体。杜秋莲摆摆手,意思是让她自己找个方法下楼。孝子贤孙们却不肯,一定要前呼后拥才肯放心。
孟渔的车是白色的、小弟的车是黑色的,这一黑一白两辆车,一前一后开出这个老旧的楼前,十分刺眼。叔侄两个都是爱车的人,车身擦得一尘不染,与环境极不搭配。
杜秋莲坚持要上小弟的车,孟婉见孟渔唇边那一缕似笑非笑,心里明白他是与孟辉隆一样的想法,对杜秋莲的偏心是嫉妒的。杜秋莲若是在小弟家住得安逸,谁也不会说什么。
如今去了老年公寓,连家都没了,眼下只好在孟辉隆家过年,居然还是一样偏袒着小弟。孟渔那有些嘲讽的笑在孟婉看来,也是顺理成章。只是人与人各有各的缘分,就是亲人也不能避免。
孟婉难道不知道杜秋莲更偏爱小弟?知道又如何?孟婉不说话,只把杜秋莲扶上车,关了门,自己却坐上了孟渔的车。
医院,就好像到了小弟的地盘,一应事体都是小弟办理。挂了号,在老干部诊所登记了,又去骨科。
医生办公室很简陋,一张光秃秃的桌上扔着几张处方笺。一个中年壮男人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,白服的釦子只系了两个,露出里面一件崭新的过年灰毛衣。见一簇人等拥进一个老太太,壮男人就问:老太太怎么啦?
检查过了,说没什么,回家养着吧!
杜秋莲说:那怎么三个月了还疼啊?
医生说:伤筋动骨一百天,那是对一般人说的。比如小孩子,可能比一百天还快。对老太太您呢?一百天就不够了。
杜秋莲的眼睛就直起来,变成两个小三角。她不说话,只看着医生。
孟婉觉得医生有点过度残忍。谁也不想老,可一个脆弱的人摆在你面前,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安慰,你倒是不要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了,直面惨淡的人生。可这老太太她不是勇士啊!
孟婉就扶着杜秋莲起身,说:没事,咱慢慢养着吧!
杜秋莲身后还站着一群患者,有人问杜秋莲多大年纪,小弟就回答说八十了。有人啧啧地称赞说:看着多年轻!哪里像八十岁,就像七十岁一样。
这时杜秋莲站起来,中风后的右腿有点拖沓,有人说:站起来有点像七十岁了,不然就是六十多岁一个老人,头发才花白的呢!
孟婉看母亲笑一笑,知道好歹她有了些安慰。
要出门时,医生把脑CT的片子还给小弟,说:老人小脑萎缩,老年痴呆了。
孟婉就看看小弟。小弟转脸说:好几年前就这样说了。照医生说法,妈妈连记忆都没有了。你看她,什么不记得?
敬儒这时却说饿了,医院对面的麦当劳,小弟和孟渔都不理他。
孟婉就说:别着急,咱们这就去。
一家人坐在麦当劳里,孟婉惊讶这麦当劳着实是贵。在美国吃一顿麦当劳,十块以内吃得饱饱的,这里一个汉堡就六、七十块,几个人坐下来,几百块就没了。
孟渔却不吃,只拿几条薯条嚼一嚼,一边嚼、一边说:在美国,谁吃这个?这是垃圾食品。脸就向上仰一仰,一副见多识广的不屑。
孟婉见敬儒和小弟饿透了一样,几口就吃得快光了,就把自己的盘子推过去。
小弟说:你吃你的。
孟婉说:我吃饱了。早上吃的还没消化。
小弟便张大口咬汉堡,一边说:我早上没吃饭。范晓兰把厨房收拾得跟狗舔的似的,半个面条都没有。
孟婉用眼看敬儒,敬儒正专心致志地拆麦当劳的儿童玩具,两片嘴唇嘟成一个圈,两只小手飞快动着,好像没听见一样。
杜秋莲用筷子一点点把自己盘里的薯片拨给他。杜秋莲的右手打着石膏,吊在胸前,只好用左手,虽然笨拙,却坚持不懈。孟渔脸上又浮现出那一种笑,然后伸出手,把杜秋莲的盘子端过去,直接放在敬儒面前。
这时孟渔的电话响了,孟渔没说几句,就把电话递给了孟婉。原来是芳芳打来的,
芳芳说:趁你回来的当口,把这兄弟俩的关系缓一缓吧!你哥的工作我做,小弟的工作你做。晚上六点我们到“香格里拉”吃饭,让他们见个面。
孟婉很高兴她对小弟还有影响力,但对孟辉隆却一直秉承“在家从父、父死从兄”的三从四德,从心里有畏惧之情,让她劝解、开导都是不可能的。首先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语言,她都拿不准。
而小弟不一样,她倒是知道小弟的肯綮之处。但孟婉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,她没想到一张嘴,小弟就断然拒绝,甚至倒退几步做逃跑状。孟婉一时无语,到底心有不甘,用的还是一贯的柔道:
“去吧!求你了。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。以后你们总是要见面的,难道你让妈妈每次只能见到一个……”
很多年后,孟婉想起那个晚上,还是有些“远来的和尚会念经”的感觉。其实成全这件事的因素有很多,比如孟辉隆和芳芳当时正如火如荼,比如杜秋莲的胳膊还吊在胸前,比如那一夜,其实还有一个客人叫沈鸿。这个叫沈鸿的女人,是杜秋莲的远房侄女、芳芳的闺蜜、孟辉隆和芳芳的媒人,而她的丈夫在总局工作,是安排小弟工作可能的人选……
这也是杜秋莲坚持去赴宴的原因。所以当杜秋莲看见孟辉隆坐在主宾席上时,就冲他笑,笑得有些拘束,孟辉隆就把脸转到一边。杜秋莲笑一笑,含着无奈和些许歉意。杜秋莲与孟辉隆的母子关系就像他们这次转头一样,又像杜秋莲笑容里包含的酸甜苦辣。
这个奇怪的家庭,不仅孟婉父死从兄,就连杜秋莲也是夫死从子。孟家的三从四德是世袭的。
小弟来的时候是侧着身子进来的,好像只是路过这里。他在最外围贴着边坐下来,眼睛也不抬,满座人都招呼过了,只不招呼孟辉隆。人们热情地寒暄,只有孟氏兄弟,两个都憋着身子坐着。
沈鸿的丈夫刘向东是个貌似斯文得体的男人,受了妻子之托,就问小弟在七局工作的情况。小弟说已经一年多没去了,刘向东就问那算怎么回事。
小弟说:我开了一个诊断,说我右臂肌无力,不能上班。小弟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大,一个身体好像只有一条喉咙。他这样说时发出沙哑的声音,本来还在寒暄的座上的人,立刻安静下来。你还真敢干。刘向东说,身子保持不动,声音里有些严厉和惊讶。
小弟的态度一点儿不像求人办事,倒好像是在示威、在自暴自弃……我就这么做了,你怎么样?
能怎么样呢?一整个晚上,刘向东再没问过小弟别的话。
人事调动是最难、最大的一件事。即使有接洽的关系,帮助的人也会看人才帮忙。刘向东离退休还有一年,一心平安退休,自保晚节。小弟这样的楞头青,做事没底线,说话又直来直去,一看就是在社会上混的,刘向东绝不会把他安插进去。就算他走运,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绿灯通行,进来后惹出事端,刘向东也是没办法交代的,何况又不是至亲。刘向东心中主意已定。
酒桌上气氛再次尴尬。芳芳察言观色,立刻活跃起来。
怎么不喝酒呀?我先敬一圈。你们要喝,就只能像我这样喝。如果不能,就罚三杯。说着芳芳就把一个酒盏在手上转了几圈,不知怎么,手指就朝外翻了,一只小酒盏挂在了朝外的兰花指上。这个动作幅度很大,整个一条胳膊都是反转的。
芳芳的头慢慢向后仰,小酒盏中的白酒一滴不漏地流进芳芳的嘴里。芳芳眼睛上的长睫毛瑟瑟地抖动,头发也半披下来,胸前一件金镶玉也颤抖起来。
好!孟辉隆叫好道。
谁来、谁来?芳芳这时已经恢复了坐姿,满脸绯红地说:谁也不来,就每人罚三杯。
芳芳站起身来斟酒,穿着一双及膝的马靴,上身一件短只及胸的小黑皮夹克,看着格外飒爽英姿。
刘姊夫。芳芳点将说道,一排三个小酒盏满满斟上,在灯光下晶莹剔透。
我敬刘姊夫。如果刘姊夫能安排了我家小弟的工作,我芳芳没二话,备四盒礼见你。这三杯我先干为敬。芳芳拿起酒盏,一饮而尽。
小弟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,接着是敬佩,然后是感激。段雨娇时代一去不复返了。
这个改变,正应了孟辉隆的话:找个新嫂子,会对你好一些。
一桌人酒酣而退,只是孟氏兄弟依旧一言不发。小弟还是一如既往地搀着杜秋莲。等电梯时,敬儒挤在人群中,小弟就笑着说:敬儒年前就盼着新衣服,好不容易穿上了,却戴了个绿帽子。
孟辉隆的脸立时变了颜色,转身就向楼梯走去,芳芳也紧跟着下了楼梯。电梯里孟婉责怪地看着小弟,小弟只低着头,与敬儒玩石头剪子布,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。
飞机是早晨八点起飞。国际飞机要提前三个小时,孟婉四点就起了床。因为有心事,昨夜几乎一夜无眠。一个大箱子已经打好包装,孟婉把最后的什物塞进小包。
孟辉隆这时已经煮了一碗饺子。他是个老派人,信奉的待客之道是“上马的饺子,下马的面”。就如那漂着鸡蛋、韭菜丝的面条一样,饺子也一定是三鲜的,只是孟婉吃不下。
看杜秋莲坐在床上,脸色灰灰的,她忍不住叹口气说:成了路上的人了。
杜秋莲抓住孟婉,把一个信封塞给她。孟婉以为是钱,不接,杜秋莲压低声音说:拿着。
怕被孟家父子听见,引起不必要的感情波动,孟婉只好接了。孟辉隆没出门,孟婉下了几级台阶回头看,房门已经关上了。
孟婉在车上摸着杜秋莲给她的信封,短短的、硬硬的,她便掏出来看,竟是他们小时候的全家福。那时孟婉五岁,紧靠在杜秋莲身边,小弟还抱在杜秋莲的怀里,而孟辉隆站在杜秋莲的身后。他们都笑着,笑得很天真。
孟婉记得,那时爸爸在五七干校下放,这个照片,就是为了寄给爸爸的。
到了机场,孟渔卸下箱子就要打道回府。孟婉伸出手,拥抱住孟渔,做最后的告别。松手时,她没敢抬头,一行热泪已经含了很久,终于在这个时刻夺眶而出。
作者简介:吕雪萱,女,重庆人,生于上世纪60年代,曾在地方报社从事编辑、记者工作近20年,现为地方志部门编纂人员,有多篇文学作品在全国省、地市级报刊发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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